傅達仁原本計劃在4月3日生日當天去瑞士安樂死，后來在廣州得到救治，生命又得以延續(xù)數(shù)月
文/羊城派記者 符暢
瑞士時間6月7日12點58分（比北京時間晚6小時），臺灣知名體育主播傅達仁終于完成晚年最大的愿望——執(zhí)行安樂死，結束了自己85歲的生命。
幾乎與此同時的廣州，暨南大學附屬復大腫瘤醫(yī)院榮譽院長徐克成與傅達仁生前好友林信涌坐在一起，唏噓不已。
前者手機屏幕上顯示著與傅達仁的對話，最后一條消息發(fā)送時間為北京時間6月7日下午5時40分：“達仁兄，我們無法挽留你，只有祝愿你天堂快樂。走吧，我們永遠懷念你！克成。”
而后者5天前曾專赴瑞士阻止傅達仁，但未能成功，遂直接從瑞士來到廣州。
傅達仁原定執(zhí)行安樂死的時間是4月3日，即他85歲生日當天。而4月3日至6月7日，是徐克成教授將傅達仁從死亡線上拉回一次，讓他的生命延長了65天。這背后，也是傅達仁與廣州的一段緣。
邀約：走，到廣州去！
徐克成與傅達仁結緣，還要從今年初的臺灣之行說起。今年3月，徐克成為了解一種新型治療方式對腫瘤病人的功效，從廣州來到臺灣考察。
經(jīng)好友林信涌牽線，3月6日下午，徐克成一行專程上門訪問了飽受胰腺癌折磨的傅達仁，這也是二人的首次會面。
徐克成回憶，傅達仁當天身著一套黑色中式服飾，脖子上戴著一條印著白花的圍巾，早早在門口恭候，一邊與他們緊緊握手，一邊打趣道：“我是臺灣的宋世雄”。
傅達仁的家就是一間很普通的公寓，并不富裕，與“知名體育節(jié)目主持人”的反差很大。不過，屋子雖簡陋，客廳四壁卻陳列有無數(shù)獎狀、獎牌、獎杯，以及與臺灣名流的合照，顯示客廳主人深厚的文化底蘊和崇高的社會地位；客廳正面墻邊豎立的巨幅籃球明星林書豪的投籃照片，顯示主人對籃球的鐘情。
傅達仁一口氣說出了徐克成的多個“頭銜”，笑著說：“一聽說你來自大陸，好開心，馬上上網(wǎng)做了關于你的'功課'，我們是同病相憐兄弟呀。”他拉著徐克成坐在自己身邊，滔滔不絕地聊起了自己的病情。
他說，他身患胰腺癌，吃盡千辛萬苦，不想讓家人痛苦，也不想消耗社會資源，毅然決定尋求安樂死。
目前，全世界已有多個國家、地區(qū)立法容許安樂死，但瑞士是唯一開放給外國人實施安樂死的地方。于是他傾盡幾乎全部財產(chǎn)，于去年11月獲得瑞士的“死亡綠卡”。
與此同時，他還多次公開呼吁，希望臺灣盡快通過“安樂死法案”，欲做臺灣首例。但令他沒想到的是，當他再次赴瑞士打算執(zhí)行安樂死時，當?shù)蒯t(yī)院判定他已恢復至“不達死亡標準”，于是他只好又回到臺北。
“也許是老天留念我。其實，我也不希望'走'了，舍不得兒子和家人。”傅達仁笑著說道，回來后他還為兒子主持了婚禮。除了腹痛和腹瀉，其他癥狀似乎已經(jīng)慢慢好起來了。
徐克成當即為他做了簡單的體檢，發(fā)現(xiàn)肝脾不腫大，無腹水，沒有捫及腫塊，主要癥狀是腹腔深部疼痛。從這些情況來看，傅達仁并未進入“病入膏肓”狀態(tài)，這也讓徐克成有了為他治療的信心。
“來廣州、來復大腫瘤醫(yī)院做一次全面檢查，我們也許有辦法讓你的生命得到延續(xù)。”徐克成向傅達仁鄭重發(fā)出邀請。
“真的嗎？我能坐飛機嗎？”傅達仁激動地站了起來，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，他的喜悅之情溢于言表，“好呀，好想念大陸呀！廣州好吃的食物太多了，我要好好享受美食。”他又拉著徐克成的手說，“去廣州，走生存大道！”
猜想：“元兇”或許不是胰腺癌
3月22日傍晚，傅達仁與太太陳秋萍抵達廣州。時隔多年再次踏上廣州這片土地，令他興奮不已。
傅達仁的父親傅忠貴是國民革命軍少將，山東長清人，曾參與對日抗戰(zhàn)。
1938年，傅達仁年僅4歲時，父親就戰(zhàn)死在山東黃河邊，入祀忠烈祠，母親也很早過世，留下傅達仁過著有一餐沒一餐的流浪日子，直到被蔣宋美齡在南京成立的國民革命軍遺族學校收養(yǎng)，傅達仁的生活才安定下來。
1949年，他隨著學校來到廣州，在廣州郊外生活了四個月。他還記得那個地方叫“夏漖”，鄉(xiāng)村中有不少祠堂。
有一天，學校接到通知，有船接他們?nèi)ヅ_灣，于是，他們步行了一天時間來到黃埔港，登船前往臺灣。自那次離開廣州后，他再也沒回來過，直到這一天。
來到復大腫瘤醫(yī)院后，為方便照顧，徐克成將傅達仁安排在離自己辦公室最近的501病房，并由專門的醫(yī)護人員負責照料。
傅達仁隨后接受了血液、超聲、CT掃描、X線胸片和鋇餐等一系列檢查，檢驗結果令徐克成感到“既是預料之中，又難以置信”。
“他告訴我，他的腫瘤在胰腺頭部，壓迫膽總管，出現(xiàn)黃疸，于是臺灣的醫(yī)生給他在內(nèi)窺鏡下放置了膽總管支架。除了每天吃嗎啡片止痛，他并沒有接受過其他特殊治療。”徐克成說。
這次傅達仁在廣州檢查的PET－CT（正電子發(fā)射計算機斷層顯像）和他今年1月在臺灣檢查的PET－CT相比，差別不大，但不可思議的是，肝臟左葉近肝門部“亮晶晶”的轉(zhuǎn)移灶不見了。
“不能手術的胰腺癌患者，中位生存期只有6個月，而傅先生的胰腺癌已進入第9個月，病情能穩(wěn)定這么長時間已經(jīng)是很了不起的成就了，我還從來沒聽說過胰腺癌轉(zhuǎn)移也能消失的！”
這個發(fā)現(xiàn)令徐克成大吃一驚，他同時觀察到，傅達仁最明顯的癥狀是陣發(fā)性腹痛和水樣腹瀉，而胰腺癌轉(zhuǎn)移疼痛往往是持續(xù)性的、不可緩解的。
因此，徐克成不禁大膽猜想：折磨傅達仁的“元兇”并非胰腺癌，而是由其他原因引起的腸道功能性異常。
接下來的日子，徐克成一邊仔細觀察傅達仁的病情，一邊使用非特異性綜合免疫療法對他進行治療。
治療一段時間后，傅達仁的疼痛發(fā)作次數(shù)逐漸變少，大便次數(shù)從每天10余次，變成8次，再到6次、3次，并且醫(yī)院檢查顯示，其血液癌細胞含量為零……
隨著病情有所好轉(zhuǎn)，他的胃口也大增，吃飯的勁頭一天強似一天，他還專門到附近買了河南燒餅回來吃，就為找尋兒時那口味道。
徐克成也兌現(xiàn)了在邀約時許下的“諾言”，帶傅達仁吃“遍”廣州：粵菜、淮揚菜、潮州菜，既有正餐，也有廣州早茶。
“胰腺癌患者最早期、最常見、最討厭的癥狀是厭食，傅先生如此能吃，我高興，因為我?guī)缀鯊奈匆姷竭^如此食欲好的胰腺癌患者。”徐克成說。
感慨：原定是忌日，結果在廣州過了生日
4月3日，是傅達仁85歲的生日，徐克成在酒店準備好宴席為傅達仁慶生。
4月3日生日當天，傅達仁與徐克成緊緊握手
席間，傅達仁透露了一個秘密：原本4月3日是他生日，也將是他的忌日！
原來，他曾精心策劃了一個特別的慶生方式——慷慨赴死。早在替兒子主持完婚禮、財產(chǎn)也分配完畢后，了無牽掛的傅達仁就已經(jīng)買好了3月26日從臺北飛瑞士的機票，在此之前，他也和家人找好了在臺灣的墓地，就等著安樂死那一天到來。
按照原定計劃，4月3日上午11時，他將和陪同前來瑞士的親人一一相擁告別，然后喝下巴比妥溶液，在30秒內(nèi)睡去。
氯化鉀的注射液會經(jīng)他的手臂進入體內(nèi)，3分鐘后，他的心跳停止。醫(yī)生點起白色的蠟燭，親人們向遺體鞠躬，骨灰被送回臺灣安葬…… 然而，戲劇性的是，傅達仁并沒有在4月3日赴這場“死神之約”，而是被徐克成拉來了廣州接受治療。
當天晚上，傅達仁頗為感慨地說：“這一天過后，恍如重生。多過一秒，等于賺了一秒。”他還表示，自己的生命像是一場延長賽，而徐院長又給他第二場延長賽（加時賽），只要這場比賽還沒有輸，就得接著打下去。
一切似乎都在慢慢好起來。
4月19日，傅達仁在醫(yī)院工作人員的陪同下，前往黃埔軍校。年幼時的他正是從那里的碼頭上船去的臺灣，故地重游的傅達仁感慨良多——人去了臺灣，但心從未離開，他永遠愛著這片土地。
傅達仁和太太參觀黃埔軍校
他多次表示，在廣州度過的這段日子，也是他患病以來最開心的時光，他還表示，自己永遠是中國人，期盼早日能實現(xiàn)兩岸統(tǒng)一。
4月21日，免疫治療進行到第23天，徐克成剛踏進傅達仁的病房，只見傅達仁一下從沙發(fā)上站起來，身穿正裝，立正敬禮，說：“報告院長，今天排的大便成形了，原先不斷的腹痛現(xiàn)在也變輕變少了。”
傅達仁高興得像個天真的孩子，還打趣說，以后沒有腹痛不習慣了怎么辦。隨著病情穩(wěn)定，他和太太決定當天返程回臺灣。
傅達仁用紙筆留下了自己的感言，他特別感謝了醫(yī)護人員，稱他們是天使，是一群“純潔善良的孩子”。他還在醫(yī)院的留言本上寫：“團結奮斗救中國，中國一定強！”“每個人都要愛國，沒有國哪來家？”署名為：愛國者傅達仁。
而徐克成萬萬沒想到，這次道別，竟是和傅達仁的永別了。
傅達仁與復大腫瘤醫(yī)院醫(yī)護人員合影
懊惱：沒能最終將他留住
據(jù)知情人士透露，在回到臺灣的一個多月中，傅達仁經(jīng)受著身體和心理的雙重折磨。一方面病情轉(zhuǎn)差，他的太太陳秋萍告訴徐克成，“肚子疼痛令他難受，止痛藥不停。”
另一方面，總有人糾住傅達仁不放，喊話“你提倡安樂死，你為什么還不去死？”于是，傅達仁最終決定實施安樂死，后媒體傳出他6月初將赴瑞士安樂死的消息。
“得知這個消息，我的心情非常非常痛苦。”徐克成說。6月2日，由于沒有歐洲簽證，他只能派兒子和傅達仁好友林信涌先生一同，臨時買機票從上海飛往瑞士，希望能在最后關頭，勸傅達仁改變主意。
當他們抵達瑞士后，問題又來了：傅達仁一家人不肯透露行蹤。
但巧合的是，他們在瑞士落腳的旅館，恰好就在傅達仁一家所在旅館的附近！通過比對傅達仁在社交軟件上發(fā)布的風景圖，最終他們找到了傅達仁的兒子，并于第二天下午見到了傅達仁。
其間，徐克成也提筆分別寫下兩封長信給傅達仁。他情真意切地呼喚傅達仁：“回來，我們一起享受生活。中華大地才是我們的天堂和歸宿的。回來回來。克成。
”同時，他還將信件翻譯成英文，希望讓當?shù)蒯t(yī)療機構重新判定傅達仁是否符合“安樂死”標準。
但遺憾的是，傅達仁堅決赴死，沒有任何挽回的余地了。
北京時間6月7日凌晨5時33分，徐克成的手機收到傅達仁發(fā)來的最后一條信息，他對徐克成說，“你已經(jīng)盡力了，你對我的恩情，令我感動，三生還不清……再見！我的弟兄！……珍重！”
6月7日晚上，得知傅達仁已經(jīng)執(zhí)行安樂死后，徐克成和林信涌坐在一起，唏噓不已。徐克成說，“作為醫(yī)生，病人在我的治療下有所好轉(zhuǎn)，我很欣慰，但我也很遺憾、很無奈、很懊惱，當初沒能把他留在廣州。”（更多新聞資訊，請關注羊城派 pai.ycwb.com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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責編｜崔文燦
